照槛

生年不满百

没有爱也没有恨的终点

·国设心证,极东无差


本田登上这一处简陋的站台。几根细长的立柱将棚子撑起,台面与路轨接壤。今日由云灰领有天空,即使越过人造的遮盖,也无法与日光相会;在暧昧的阴翳的投射下,群山、飞鸟,连着对面一模一样的建筑物,影影绰绰,全都瞧得不很清楚。近在咫尺的铁制指示牌经年磨损,锈迹斑斑,勉强可以辨认出有所标示,具体内容则决不是仅凭双眼就能考证明白的。话又说来,既然已经身在此处,这样模糊似乎才称得上令人安心。

不过,要说不安的因素全不存在,那还是太勉强了。向站台深处眺望,所见的是一名立在另一头的青年男子。他戴了一顶呢帽,压得颇低,依稀可从线条轮廓判定大约有相当清隽的东亚的相貌;向下看是一身海蓝色便装,尽管收拾得姑且可称质朴整洁,但显见有了缝补的年头;要是没有认错的话,腰间还别着一把漆黑的制式手枪。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暗处,一动不动,本田不禁向后退了一步。

列车就要来了吧。本田焦躁起来。同这样的人一起等车,真叫人害怕、厌烦。那若是他心爱的女性就好了。尽管他被那位女性多次拒绝,并因此将她当作怨恨的对象而施以种种受爱慕和情欲驱使的报复,但此情此景之下,也不由觉得与一名纠葛日深的女子同行,实有无数的乐趣和好处。

说来,那一原本系出名门的温弱人物,向来以仪表端方、容姿纤秀自许,款款的石榴裙下,赴汤蹈火、特来拜倒者不计其数,她先予婉拒,再是推让,在某次意料之外的所谓盛情难却的应许后日见堕落,娇艳芬芳的花枝于是盛放。他公开地鄙弃她的败坏,同时无法自持地对那样绮丽的成熟肌体生出隐秘的渴望,二者暗中交媾,不日即怀养了极端的占有的欲求,令他万分难堪——本田的思绪中断了一阵。不,不必想起求爱不成之类的故事——无论如何,她还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,那男孩同他母亲一样漂亮柔弱,禁不起风浪和事端,又同他母亲一样可哀可怜,是不被祝福的畸形的造物,最终在铁轨上送掉了性命。

这就是他今天为什么到了这里来。宝贵的男孩子轻易死在列车下,一向不以为自己做了母亲的女人忽然当上了天下最悲切的母亲,放话不要再见他——这之后又听说她自缢未成,转而投河了——总之,本田先生成了孤家寡人。虽则他是宁愿相信她仍然活着,但现今世道,什么人死了都不稀奇。照他看,既然终究都是要死的,自杀未尝不可称为最贞洁的死法。

本田的目光再无法从轨道上挪开了。

 

“在等车吗?”

咔擦咔擦。列车声遥遥传来。本田从专心致志的思考中惊醒,不禁有些气恼。掠夺人家的睡梦——即便是白日梦——也应当作为一项罪行严加处理才对。否则,世上就会到处都是这样给人添麻烦的家伙了。

果不其然。无须抬头,也能从陈旧过时的衣饰知晓搭话的正是那名陌生男子。什么呀,好像很亲近似的。碍于礼节,也碍于凛凛的枪械,本田不便将疏远的意思表述得太明确,只得含蓄地答复道:“既然到了这个地方,应当没有人不是如此吧。”

“那可未必。”对方似乎被挑起了兴致,颇为自得地议论开了,“近来卧轨的……”

“那便不能称作等车么?”

“啊呀,你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么?”

两相无言。男子默默地打量着他,再开口时已经改换了声调,像要剖开心腹一样锋锐,“好容易才活到现在呢。”

“苟延残喘,令列祖蒙羞,这样的事,您不会去做吧。”

“世上可没有一死了结的账目啊。”

“本也是无法算清楚的一笔坏账了。”

“是么?”男子探过身来,“毁掉了账册,就管它叫坏账吗?您是知道的,一笔一笔都来得及重新记出来。说是不愿意令祖宗蒙羞,却给子弟留下这样多的负债,未免太高明了。”

“允许一方既举证又裁决这笔债务,恐怕才是最高明的吧。”本田嘲弄地说道,已然完全忘怀了最初的心情,“再者,若是可以追讨的话,为什么只能够溯及这些呢?在下是好容易才活到现在的。”

话音未落,视野里已是一把抵住腰腹的手枪。本田仰起脸。男子熟悉的、肖似那位女性的面貌之上,镶嵌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琥珀,光芒同掌中器械一般冷硬而怜悯,照临而下,一如既往,将一切都显现得清清楚楚。

似乎全然明晰了的茫然之中,本田感到针刺般细小且生涩的痛苦。

 

咔擦咔擦。列车缓缓进站。男子放开了本田,回身向列车看去。方才多云的天气,现下干脆是起了雾,薄薄的纱质面料层层叠叠,轻轻将真容遮掩起来,男子走近一步,勉强能够辨出上车的所在。

本田被推到一边,脊背与立柱相撞,双方同时发出沉闷的声响。他略微屈身,紧紧捂住腹部,脸色苍白如纸,胸口剧烈地起伏。男子向他开了空枪,因而,无实在的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里汩汩流出,如朝日初升般浸透了洁白的襦袢。

“……在下,”半晌,本田抚摸着衣襟,以微弱的、脱力的声音说道,“承蒙指教,不胜感激。”

“是那样吗?”男子沉吟片刻,“算了。我可没有指教你的资格哪。”

他压了压帽檐,面庞上流露出严峻而深有忧虑的神情。那神情并非针对本田而发,而似乎是纯然适时的一回感慨。不知为何,本田为此感到极度不快,并因不知为何而更觉烦躁难忍。

“您这便要上车了啊。”

“是,”男子扬了扬手中绛红的车票,仍没有将枪收起,“列车怎样也不会等人。”

他朝本田的方向望了一眼,若有所思。

“你在担心么?再等一等吧。虽说是终点,也不会那么容易便在此停留下来,总能再出发的。”

“不,并非因为……您认得在下吗?”

“我想不是初次见面吧。——不过,那已经不重要了。山高水远,将来同乘时长谈不迟。”

列车鸣起了明朗而悲哀的笛声。本田猛地站直,欲做挽留。男子未予理会,径直跨入了车内,留下他孤身一人,仍旧立在阴翳的投射之中,面前是向未知前路延展的轨道。


END


评论(2)

热度(27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